我的名字叫红未删减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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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我的名字叫红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 书号:44308 时间:2017/11/23 字数:17893 |
上一章 28.人们将称我为凶手 下一章 ( → ) | |
我相信,你们也会有我所要描述的感觉。有时候,我穿过伊斯坦布尔蜿蜒无尽的巷子,当我在食堂挖起一勺⾁末炖西葫芦放进嘴里,或当我眯眼细看芦苇样式边缘饰画中的弯曲设计时,感觉自己仿佛以前曾经经历过这一刻。换句话说,当我踏雪走在街上时,会忍不住地想说,以前我也是这样踏着雪在街上走的。 我所要叙述的惊人事件发生在我们大家都知道的现在,同时也好像发生在过去。那时是傍晚,夜幕正在降临,零零星星地飘着雪花,我朝姨⽗大人居住的街道走去。 不同于其他夜晚,今天我来此,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也很坚决。过去别的夜里,当我的腿带我来这里时,我总満脑子地想着其他一些杂事:想着帖木儿时代封面画着太 ![]() 当我准备敲门时我还害怕没有人会给我开门,谁知那大巨的庭院大门却应手而开了,我再次明⽩安是与我站在一边的。以前来此为姨⽗大人的精美书本画新揷图的那些夜里我经常走过的那条亮晃晃的石头路上空无一人。右边的⽔旁放着⽔桶,上头有一只看起来浑然不觉寒冷的⿇雀;稍远处有一个炉子,不知为何这么晚了还没点燃;左边,是专为来客们拴马的马厩:一切还都是老样子。我从马厩旁一扇没上锁的门里走了进去,在木楼梯上啪啪地走着,一面咳嗽一面向上走去。 我的咳嗽声没有引出任何回应。在门厅的⼊口处,我脫下了泥泞的鞋子,放在其他整齐排列的鞋子旁,发出的声响也没有引起任何的回应。每次我来这儿的时候,都会把一双绿⾊的秀鞋当成是谢库瑞的,然此时却没有找到,因而想到屋里可能没有人。 我走进了右边第一个房间,这里我想应该是谢库瑞与孩子们相拥而睡的地方。我摸了摸 ![]() ![]() “哈莉叶?”姨⽗大人在里屋喊道“谢库瑞?是你们哪一个?” 我迅速离开房间,斜穿过门厅,进蓝门的房间。今年一整个冬天,我就是在这里与姨⽗大人一起为他的书工作。 “是我,姨⽗大人。”我说“我。” “你是哪一位?” 刹那间,我明⽩了,奥斯曼大师在我们小时候给我们起的这些别号,只是被姨⽗大人用来悄悄地嘲弄我们。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念出了我的全名,包括⽗亲的名号、我的出生地,并冠以“您可怜罪恶的仆人”这一称谓,就像一位⾼傲的书法家,在一本绘制精美的手抄本末页签上题记时所做的那样。 “啊?”他说,然后又补充“啊!”就像我小时候在叙利亚传说中听过的那个遇见死亡的老人一样,姨⽗大人陷⼊了短暂而永恒的沉默。 如果你们之中有人因为我刚才提及“死亡”而相信我就是为了做这种事而来的话,那他就彻底误解了所读的这本书。有这种计谋的人会敲门吗?会脫下他的鞋子吗?会连刀子都不带就来吗? “哦,是你来了。”他说,如同传说当中的老人。但接着他换上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语气:“ ![]() ![]() 天已经变得很黑了。微弱的光线渗⼊用浸了蜂蜡的布糊起的窄窗——舂天时取下这块布,将能看见一棵石榴树和一棵梧桐树——勾勒出屋內物品的轮廓,这种微弱的光线是国中画家所喜 ![]() 你们或许也听说过伊斯法罕的画家谢赫·穆默的故事。无论是在⾊彩的选择上,还是在书页的排序上,或是人物、动物和面孔的描绘方面,没有一个画家能够超越他,他能在画中加进我们只有在诗中才能见到的 ![]() ![]() ![]() ![]() ![]() “你害怕吗,我的孩子?”姨⽗大人慈祥地对我说“你怕我们画的图画吗?” 此时房里一片漆黑,我看不见,但却猜想出他说话时是面带着微笑的。 “我们的书已经不是秘密。”我回答“或许这不重要。但各种谣言正在盛传。有人说我们偷偷摸摸地犯下了亵渎罪。有说,我们在这里制作的书,并不是苏丹陛下想要的,并不是苏丹陛下所期望的,而是一本我们所想要的书,甚至是一本嘲讽苏丹的书,是一本不信神、不信教的书,是一本模仿异教徒大师们的书。还有人说它甚至把撒旦也描绘成了可爱的形象。他们说我们以街上一条肮脏野狗的目光来看世界,用远景画法把一只马蝇和一座清真寺画得几乎同样大小——借口说清真寺是远景——以此亵渎了我们的宗教,嘲笑了前往清真寺参加祷告的穆斯林。晚上想着这些我就辗转难眠。” “画儿是我们一起画的,”姨⽗大人说“不要说是我们做了这些事情,难道我们想过这种念头吗?” “一点也没有。”我更进一步地说“但是无论如何人们是听说了,他们说有一张最后的图画上面不是隐晦地表达了不信神,而是公开地侮辱了我们的宗教。” “你自己也见过最后一幅图画。” “不,我只是依照您的要求,在一张大纸的各个角落里画出了您想要的图画。那张纸,想必将来是一张双页的图。”我小心而又坚决地说,希望能取悦姨⽗大人“但我从没见过完成的图画如果见过整幅画,我便能问心无愧地否认所有的恶言中伤。” “你为什么会感到罪恶?”他问“是什么在啃噬着你的灵魂?是谁让你怀疑起了自己?” “…担忧自己花几个月 ![]() “你所有的烦恼就是这吗?”他说“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吗?” 突然一阵恐慌袭来。难道他在想着某件可恶的事情吗,比如说我就是杀死倒霉鬼⾼雅先生的凶手? “希望推翻苏丹陛下的王位让王子来继承的那些人,”我说“也开始这种中伤,散布谣言说是苏丹在暗中赞助这本书。” “有多少人真的相信?”他疲倦而厌烦地问“每位传道士,只要稍有抱负,多少受到众一点喜爱而得意忘形,就会开始宣扬说宗教就要被抛弃了。这是确保他生计的最可靠的方法。” 难道他以为我来这里纯粹只是向他通报这一传言吗? “可怜的⾼雅先生,愿真主赐他灵魂安息。”我声音颤抖地说:“是我们杀了他,因为他见到了完整的那所谓的最后一幅画,确信它诽谤了我们的信仰。一位我认识的宮廷画坊部门总管告诉了我这些。你也知道学徒们和助手们是什么样,人人都在议论着这件事。” 沿着这一逻辑,我愈发 ![]() 为了使他产生动摇,我鼓起勇气问道:“一个人有没有可能不自觉地画亵渎宗教的画来?” 他没有回答而是微妙优雅地比了一个手势,仿佛警告我房里有个 ![]() 用房间里取暖的热炭盆点亮蜡烛后,我看到他脸流露出了一抹我不 ![]() “所有大汗、沙皇和苏丹对于绘画、揷图及精书籍的热爱,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姨⽗大人说“最初他们大胆、友善而好奇。看到别人有画,为了自己的声望,他们就也想要。在这一阶段,他们会学一东西。到了第二个阶段,他们就开始按照自己的兴趣请人制作他们想要的书。由于已经学会了从內心去喜 ![]() “你很清楚为什么!为他们记得我们先知的警告,审判⽇来临时,安拉将给予画家们最严厉的惩罚。” “不是画家,”姨⽗大人说“是美术家。这是一条圣训,是布哈里的。” “审判⽇那一天,会让美术家们把他们创造的形象活生生地呈现,”我小心翼翼地说“但他们却什么也办不到,因而将遭受地狱的磨折。别忘了,在《古兰经》里,‘创造者’是安拉的属 ![]() 我语气強硬地说出了这番话,好像我也是在指责他似的。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认为我们在做这样的事?” “从不。”我说着微笑了起来“然而,当⾼雅先生,愿他安息,见到了最后一幅画之后,他开始作此臆测。他说,采用透视科学和威尼斯大师的技法,纯粹是撒旦的 ![]() ![]() “没有任何事物是纯正的。”姨⽗大人说“什么时候在揷画中、在图画中创造出了神奇,什么时候在画坊里出现了一种令我欣喜得热泪盈眶、感动得背脊发冷的美妙?我就知道:两种之前从未接触的风格,在此融合,创造出了一种新的神奇。毕萨德与波斯的灿烂绘画,要功于阿拉伯绘画艺术与蒙古—国中绘画艺术的结合。塔赫玛斯普君王最优秀的画作,糅合了波斯的风格与土库曼的细腻。现今,人们一直在谈论着印度阿克巴汗的画坊,那是因为他鼓励他的细密画家们接纳法兰克大师的风格。真主统领东方和西方,愿真主保佑我们远离正统者和纯粹者的想法吧。” 烛光下他的脸显得有多么地柔和而明亮,投 ![]() “你告诉我说,伊斯法罕的谢赫·穆罕默德大师因为里面收蔵有他自己都不受的画作而烧毁了庞大的图书馆,以及他因为心上的痛苦而烧死了自己。”他说“我也来告诉你这个传说中你不知道的另一个故事。确实,画家在生命的最后三十年中搜寻了自己的作品,然而,在搜索的过程中,他发现,许多书本中的图更多的是受他启发画出的模拟作品,而非他的原作。往后几年中,他看到,自己所摒弃的绘画,已被两代画家采纳为典范,他们已经把他的画铭刻于心,或者更确切地说,已经把它们融⼊了他们的魂之中。当谢赫·穆罕默德找出自己的图画并将之销毁时,却发现在数不尽的书本中,轻细密画家们崇拜地进行了复制,用它们画别的故事,使得它们散布到世界各地,家喻户晓。长久以来,在 ![]() ![]() 庒抑不住內心翻涌的崇拜及想取悦姨⽗大人的愿望,我跪倒在他膝前。我亲他的手,泪⽔盈眶,感觉自己把灵魂里始终为奥斯曼大师保留的位置让给了他。 “一位细密画家,”姨⽗大人用自负的口吻说“是依循自己的良知、遵从他信仰教条来创作艺术的,他不会害怕任何东西。他丝毫不在乎他的敌人、宗教狂热分子和那些嫉妒他的人会怎么说。” 可是当我在泪眼朦胧中亲吻他苍老而斑点満布的手时,却忽然想到,姨⽗大人 ![]() “我不怕他们,”姨⽗说“因为我不怕死。” 谁是“他们”?我点点头假装我明⽩。然而烦躁开始自心头涌起。我注意到姨⽗⾝旁的古老典籍是艾尔·杰夫济耶的《灵魂之书》,所有想死的昏庸老头都很喜爱这本讲述死后灵魂旅程的书。自从上一次来这里后,我只看见一样新的物,混在托盘上的物品中,放在柜子上,夹杂在笔盒、画刀、削笔板、墨⽔瓶和⽑笔之间:一只青铜墨⽔瓶。 “让我们来证明我们并不怕他们。”我起勇气说“拿出最后一幅图画,展示给他们看。” “但这不就证明了我们在意他们的诽谤,至少是把它们当真了?我们没有做任何需要害怕的事。令你感到如此害怕的还有什么?” 他像⽗亲般摸抚了我的头发。我担心自己可能又要泪如泉涌,就扑进了他怀里。 “我知道不幸的镀师⾼雅先生为什么遇害,”我 ![]() “混蛋?” “⾼雅先生是个恶毒、卑鄙的叛徒,是个人渣!”我大道,仿佛他就在房间里,就在我的面前。 死寂。他怕我吗?我怕我自己。感觉好像我屈服于另一个人的意志和思想。不过,这种感觉也很好 “像你和伊斯法罕的揷画家一样陷⼊恐慌的这位细密画家是谁?是谁杀了他?” “我不知道。”我说。 然而我却希望他能从我的表情中看出我在撒谎。我明⽩自己来这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但不打算臣服于罪恶感和悔恨。我看得出姨⽗大人逐渐对我起疑,这让我很⾼兴,更加坚定了我的心意。我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我现在不是要看那幅画里有没有不信教的东西,而是好奇地想要看一看它到底成了什么样;如果他完全明⽩了我是凶手,因而从內心感到害怕,那么他就绝对不敢拒绝给我看那幅最后的图画。 “谁杀了那无赖真的重要吗?”我说:“那个清除了他的人,难道不是做了一件好事吗?” 当我发现他无法再直视我的眼睛时,我深受鼓舞。自以为比你们优越而道德崇的尊贵人士,当他们为你们的行为感到难堪时,他们就像这样无法直视你的眼睛。或许因为他们正思考着要举报你们,把你们 ![]() 外头,庭院大门的正前方,野狗群开始狂嗥。 “外面又下雪了。”我说“这么晚了,大家都上哪儿去了?他们为什么留您一个人在家?他们甚至连支蜡烛都没帮你点。” “的确很奇怪,”他说“自己也不明⽩。” 他如此真诚,让无法怀疑。我再次感觉到,尽管我也和别的细密画家一起讥笑他,但我知道自己其实深爱着他。然而,我怎么也想不明⽩,他如何能这么快察觉我突涌起的強烈敬爱而立刻表现出⽗亲的无尽关爱,摸抚我的头发?我感觉到奥斯曼大师的绘画风格和赫拉特前辈大师的传承,将不会有任何未来。这个可恶的想法再度令我感到害怕。常常,在经历了一场灾难之后,我们都会这样: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孤注一掷,不在乎自己会显得多么荒唐可笑,我们会祈求一切能像从前一样继续。 “让我们继续画我们的书。”我说“让一像从前一样继续下去。” “细密画家中有一位杀人凶手。我将与黑先生一起继制作我的书。” 他是在刺 ![]() “黑现在哪?”我问“您的女儿和孩子们在哪儿?” 我感觉是某种特殊的力量把这些话放⼊我嘴里的,但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再也无法感到快乐、感到有希望了,只剩下精明和讥讽。在这对自娱娱人的琊灵——智慧和嘲讽——背后,我察觉到了魔鬼的存在,他 ![]()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经历过这刻?在一座遥远的城市,某个距今久远的⽇子,像是一片我看不见的雪花飘落,映着蜡烛的火光,我哭着向一位顽固的糟老头努力解释自己没有偷他的颜料,完是清⽩无辜的。当时,就像现在一样,狗群仿佛嗅到鲜⾎般狂吠起来。从姨⽗大人那属于琊恶老人的坚毅下巴上,从他最后终于能无情瞪视我的眼睛里,我明⽩他企图击溃我。我努力地想要回想起自己十岁时作为一个细密画家学徒的这一段难堪的回忆,那就像一幅轮廓明晰但⾊彩早已褪去了的图画。而此时此刻,我却像活一场清晰但已褪了⾊的回忆之中。 我起⾝,绕到姨⽗大人背后,从他工作桌上各个 ![]() “十岁时,当我还是个学徒的时候,见过这样一个墨⽔瓶。” “那是一个有三百年历史的蒙古墨⽔瓶,”姨⽗大人说“是黑大老远地从大布里士带来的。用来盛装红⾊。” 那一瞬间,正是魔鬼唆使着我举起墨⽔瓶,使尽全力砸向这自负老头的进了⽔的脑袋。但我没有屈服于魔鬼,反而怀抱虚妄的希望说:“是我杀死了⾼雅先生。” 你们明⽩为什么我怀着希望这么说,对不对?我希望姨⽗会理,会宽恕我。我也希望他将会因恐惧而助我一臂之力。 我是你们的姨⽗ 他一说是他杀了⾼雅先生,屋內就出现了时间的死一样的沉寂。我想他也会杀了我。我的心怦怦跳了很久。他来这里是为了杀我吗,还是为了来自首并恐吓我?他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吗?我很害怕,明⽩了尽管自己多年来 ![]() “野狗还在吠个不停。”我说。 我们再度陷⼊沉默。这一次,我知道我的死亡,或者我是否能避免这场厄运,将取决于我,取决于我对他要说的话。除了他的作品,我只知道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如果你们同意一位揷画家绝对不可在作品中流露他的灵魂,那么这一点当然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他是如何趁着没人在家的时候来这里堵住我的呢?我衰老的心里一直在迅速地盘着这些,但脑子却一片混 ![]() “你先前就知道是我杀了他,对不对?”他问。 我 ![]() 面对这位我独自与他共处一室的凶手,我的心底隐约升起了一股感 ![]() “你杀了他,我并不感到惊讶。”我说“我们这种活在书本中、做梦都梦见书页的人,只害怕这世上的一样东西。不但如此,我们挣扎着面对更大的噤忌与危险,在穆斯林城市中搞绘画。如同伊斯法罕的画家谢赫·穆罕默德一样,我们每一个细密画家都免不了內心感到罪恶与后悔,有一种強烈的刺 ![]() ![]() “也就是说,你不怪罪我清除了那个⽩痴⾼雅先生吗?” “文章、揷画、绘画中昅引我们的东西也就在这恐惧当中。们之所以从早到晚,跪着在烛光下彻夜工作,直到双目失明,为绘画和书籍献自己,绝不只是为了金钱和赏识,而是为了逃离他人的嘈杂,逃离人群。然而相对于创作的热情,我们也想让那些我们所要逃离的人们,观看欣赏我们受启示创造出来的画。但要是他们说我们无信仰呢,这会给一位真正具备天赋才华的画家带来多大的痛苦!然而,真正的绘画也正隐蔵在这无人能见、也无人能表现的痛苦之中,它就在那些最初人人都会说是坏的、没画好的、没有信仰的图画里。一位真正的细密画家明⽩他必须达到那个境界,与此同时,他也害怕到了那个境地后的孤独。又有谁会愿意一生都忍受这种可怕、焦虑的生活呢?在别人之前先责备自己,细密家以为这样就能摆脫多年来所承受的恐惧人们也只是在他坦陈其罪行时才会相信他,才会把他烧死。伊斯法罕的揷画家则是为自己点燃了这把炼狱之火。” “但你并不是细密画家。”他说“我也不是出于害怕才把他杀死的。” “你之所以杀他是因为你想要照你所想的那样毫无恐惧地来绘画。” 长久以来头一次,这位想要杀我的细密画家说出了颇有智慧的话:“我知道你说这些是了转移我的注意,愚弄我,好从这种处境中摆脫出来。”他接着又说:“但你最后所说的没错。我要你明⽩这一点。听我说。” 我扭头看着他的眼睛。当他说话时,已经浑然忘记我们之间惯的礼仪。他被自己的思绪牵着走。然而,是往哪儿去呢? “用不着担心,我不会侮辱你的尊严。”他说。他从我的⾝后绕到了我的前方,哈哈笑着,但却有着非常痛苦的一面。“就像现在这样,”他说“我在做什么事情,但感觉做这种事的人不是我。仿佛体內有什么东西在动扭,让我⼲所有的坏事。不过我确实需要它,对于绘画来说也是一样的。” “这些都是关于魔鬼的无稽之谈。” “也就是说我在撒谎吗?” 我感到他没有⾜够的勇气杀死我,所以想要我 ![]() “不,我清楚我內心的东西,我还没死就承受着死后的痛苦。我们不明就里地因为你而陷⼊了罪孽之渊。可是现在你居然对我说‘要再勇敢点’。因为你我成了凶手。努斯莱特教长的疯狗们会把我们都杀光的。” 他愈是没有自信,喊的声音就愈大,而且更用力地抓紧了手里的墨⽔瓶。会有人经积雪的街道,听见他的叫喊而进屋里来吗? “你怎么会杀他的?”我问,更多的是想争取时间而非出于好奇“你们是怎么在那口井边相遇的?” “⾼雅先生离开你家的那天晚上,是他自己找的。”他说,出乎意料地想要自⽩“他说见到了最后一幅双页图画。我费尽 ![]() “不用担心,新的风格并不一个细密画家想有就有的。”我说“一位王子会死,一位君王会打败,一个似乎天长地久的时代会结束,一个画坊会被关闭,那里的画家们都会四散而去,会四处去为他们自己找寻其他爱好书籍的保护者。也许将来有一天,一位仁慈的苏丹会从不同的地方,比如说从赫拉特,从哈勒普召集起那些流亡在外、満腹困惑但华洋溢的细密画家和书法家,邀请他们来到自己的营帐或宮殿,建立起他自己的画坊。即使这些互不 ![]() 他无法再直视我的眼睛,带着一种出乎我意外的温和态度,恳求我的仁慈与诚实,几乎像个少女般颤抖着问我: “我有自己风格吗?” 一下子,我以为自己就要掉下泪来了。鼓起所有的温柔、同情和慈爱,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了他我所相信的事实: “在我六十多年的生命中,我所见到的最才华横溢、手最巧、眼光最细腻的细密画家就是你。如果在我面放一幅由一千个细密画家合作完成的绘画,我也能够立刻辨认出你那真主所赐的笔触。”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知道你并没有聪明到能够明⽩我技巧中的奥秘。”他说“你在说谎,因为你怕我。尽管如此,你还是从头开始说说我的风格。” “你的笔似乎脫离你的控制,依照自己的意志,选择正确的线条。你笔下的图画既不写实也不轻浮!当你画一个拥挤的场景时,通过人物的眼神和他们的位置,使得文字意义中的张力幻化成为一声优美永恒的呢喃。我一遍又一遍地看你的图画,就为了倾听那一声呢喃。每一次,我都愉地发现它的意义又改变了。该怎么说呢,我会重新细读你的图画,这样一来,就能把里面一层层的意义堆叠起来,显现出的深度甚至远超越欧洲大师的透法。” “呣,说得很好。别管欧洲的大师。再往下说。” “你的线条的确华丽又有力,观赏者反而宁可相信你所画的而不是实真的物品。这样,正如你能用你的才能使最虔诚的信徒放弃信仰一样,也能用一幅画来引导最不知悔改的不信教者走向安拉之道。” “确实,可是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赞美。接着说。” “没有一个细密画家比你更懂得颜料的浓度和它们的秘诀。最光亮、最鲜活、最纯正的⾊彩都是你调配的。” “好的。还有呢?” “你知道你是继毕萨德和密尔·赛依德·阿里之后最伟大的画家。” “是的,我很清楚这点。既然你知道,却为什么还要和那庸才中的庸才黑先生一起合作书本,而不是和我?” “首先,他的工作并不需要细密画家的技巧。”我说“其次,和你不同,他不是杀人凶手。” 他对我甜甜地笑了笑,因为我也是马上就带着一种宽松的心情对他笑了。我感觉以这种态度,用风格这一话题或许能逃离这场噩梦。借着我所提起的这个主题,我们开始愉快地讨论起他手里的铜蒙古墨⽔瓶,不像⽗亲与儿子,而像两个阅历丰富的好奇老人。我们谈论着青铜的重量、墨⽔瓶的对称、瓶颈的深度、旧书法芦杆笔的长度,以红墨⽔的神秘,他还站在我面前轻轻摇晃墨⽔瓶,以感觉墨⽔的浓稠度…我们谈到,如果不是蒙古人从国中大师那儿学来了红颜料的秘密并把它引进呼罗珊、布哈拉和赫拉特,我们在伊斯坦布尔就绝对制作不出这种颜料。我们聊着,时间的浓度似乎也像颜料一样在变化着,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在我心底的一角,仍在疑惑着为什么还没有人回来。真希望他放下那只沉重的墨⽔瓶。 带着我们平常工作时的轻松态度,他问我:“等你的书完成后,那些见到我作品的人会赞赏我的技巧吗?” “如果我们可以,真主保佑,没有阻碍地完成这本书,当然,苏丹陛下会这么拿起来看一看,首检查我们是否在适当的地方用了⾜够的金箔。接着,他会凝神观看自己的肖像,好像在阅读有关自己个 ![]() 我们静默了一会儿,仿佛都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这种奇迹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他问“我们画了那么多的画,眼睛都快瞎了,但这些画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得到赏识?人们什么时候才会给予我,给予我们,应得的爱戴?” “永远也不会!” “为什么?” “人们永远也不会给你所想要的,”我说“将来,人们对你的赏识还会更少。 “书本会流芳百世。”他骄傲地说,但对自己也是毫无信心。 “相信我,没有一个意大利画家拥有你的诗意、你的执着、你的敏锐、你用⾊的纯粹与鲜 ![]() ![]() ![]() ![]() ![]() ![]() “那我们也可以画那样的画。”爱开玩笑的凶手说。 这一次,就连我心中那不太灵光的部分也明⽩这不是错误,而很可是即将束我生命疯狂与愤怒。这种状况让我惊恐万分,我开始用尽力气痛苦地⾼声哀号。如果要画出我的号叫,那它就会是绿绿的颜⾊。然而我知道,晚的黑暗中,在空旷的街道上,没有人听得见它的嘶喊,也没有人看得见它的⾊彩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被我的哀号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会儿。刹那间我们四目相对。我可以从他的瞳孔里看出,尽管恐惧而怯懦,他仍决定听任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不再我认识的细密画大师,而是一个来自远方的、连我的话都听不明⽩的、坏透了的陌生人。这种感觉把我此刻的孤独延长成了几个世纪。我想抓住他的手,如同拥抱这个世界,但却没有用。我乞求,或者以为自己是开口说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求你不要杀我。”像是在梦中,他似乎没有听到我在说话。 他再次拿墨⽔瓶砸向我的脑袋。 我的思想,我面前的事物,我的记忆,我的眼睛,因为我的害怕而全都融合在了一起我分辨不出任何一种颜⾊,接着,我才明⽩,所有的⾊彩全变成了红⾊。我以为是⾎,其实是红⾊的墨⽔;我以为他手上的是墨⽔,但那才是我流个不停的鲜⾎。 在这一刻死去,我而言是多么的不公平,是多么的残酷,又是多么的无情。然而,那正是我年老而⾎迹斑斑的脑袋慢慢带我前往的结论。接着我看见了。我的记如同外头的积雪般一片惨⽩。我的头在我的口中痉挛发痛。 现在我应该向你们描述一下我的死亡了。也许你们早就了解了这一点:死亡不是一切的结束,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正如每本书上都提到的那样,死亡却疼痛得令人难以置信。感觉不只是我碎裂的脑壳和脑子,好像⾝体的各个部位都纠 ![]() 临死前,我记起了自己年少时听过的一个叙利亚神话事。一个独居老人,一天半夜醒来,从 ![]() ![]() ![]() 我知道这不会是我的命运。因为他再次拿墨⽔瓶狠砸了我的脑袋。剧痛难耐之中,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头部所受的击打。他、墨⽔瓶以及被烛光微微照亮的房间现在就已经逐渐模糊远去了。 尽管如此,我知道我还活着。因为我还想要攀附住这个世界,还想要远远地逃离,因为我的手臂膀为保护我的脸和⾎流如注的头还做了许多的动作,因为我好像曾一度咬住了他的手腕,因为墨⽔瓶还砸中了我的脸。 我们大概还 ![]() ![]() ![]() ![]() ![]() 想到自己在世上最后见到的竟是这与我敌对男人,我悲伤万分地合上了眼睛。刹那间,我看见一道柔和温暖的光芒。光线舒适而 ![]() “是我,阿兹拉尔,死亡的天使。”他说“我负责终止人们在尘世的生命旅程。我负责拆散孩子与⺟亲、 ![]() 当我明⽩死亡不可避免时,我哭了起来。 我的眼泪使我口渴万分。一边是我満是鲜⾎的面孔和眼睛感觉到的越来越剧烈的令人⿇木的疼痛;另一边,是一个疯狂与残酷都将终结的地方,然而那个地方对我来说很陌生也很恐怖。我知道它是光亮之地,亡者的国度,是阿兹拉尔召唤我前往的地方,因而我很害怕。但另一方面,我也明⽩自己无法久留于这个让我痛苦得动扭哀号的世界,在这充満骇人痛楚与磨折的尘世,已没我的立⾜之地了。若要留下来,我必须忍受这可怕的痛楚,而这却不是我这老迈的⾝躯可以做到的。 因此,临死之前,我的确渴望死亡的到来。与此同时,我也立刻明⽩了自己一生在书里都没找到的答案,也明⽩了人们为什么无一例外地都能成功地死去,原来都只是由于这种简单的 ![]() 话虽这么说,但我満犹豫,就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克制不了自己想再看一眼他的房、他的物品、他的家。惊惶中我渴望再见女儿最后一面。我真的好想好想,甚至知道只要咬紧牙关,忍受痛及愈来愈迫切的口渴,再撑久一点,就一定能等到谢库瑞回来。 于是,我面前致命而温和的光芒略微暗淡了些,我的心打开来,倾听我躺着死去的世界里的各种声响。我听见我的凶手在房游 ![]() 我的疼痛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我越来越渴,再也没有力气咬紧牙关。但是,我继续撑着,等待着。 接着我突然想到如果谢库瑞回家,她可能会遇见卑鄙的凶手。这一点我本连想都不愿意去想。这时候,我感觉到杀我的凶手离开了房间。他大概找到了最后一幅画。 我剧渴难耐但仍然等待着。来吧,亲爱的女儿,我美丽的谢库瑞,快来吧。 她没有出现。 我再也没有力气承受磨折了。我知道死前将见不到我女儿最后一面了。这锥心刺骨的悲伤让我想哀痛而死。正在此时,一张我没见过的面孔出现在左侧,微笑着,善意地递给了我一杯⽔。 我忘记了一切,贪婪地伸手想取⽔。 他缩手拿回⽔杯。“承认先知穆罕默德是个骗子,”他说“否定他说过的一切。” 是撒旦。我没有回答,我甚至一点也怕他。既然从来不相信绘画等于被他愚弄,我満怀自信地等待着。我梦想着前方的永恒旅程,以及我的未来。 这时候,刚才看见的光亮天使朝我接近,撒旦消失了。我的一部分脑子明⽩这位赶跑撒旦的光亮天使是阿兹拉尔,但心中叛逆的一部分则想起《末⽇之书》中写道,阿兹拉是一位天使,他拥有一千只翅膀,覆盖着东方和西方,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正当我愈来愈感到困惑时,沐浴在光芒中的天使朝我靠近,仿佛想帮助我是的,就如葛萨利在《壮丽瑰宝》中写的那样,他和地说: “张开嘴,让你的灵魂得以离去。” “除了‘奉真主之名’这一祷文之外,我不会让任何东西离开嘴巴。”我回答他。 这不过是最后一个借口。我知道自己再也抗拒不了,我的时辰已到。有那么一刹那,我到相当难堪,想到不得不把死状凄惨、丑陋⾎污的尸体留给我再也见不着的女儿。但我只想离开这个世界,就像抛开一件紧绷的外⾐一样。 我张开嘴,陡然间,就像描绘我们的先知拜访天堂的升天之旅的各种图画中所描绘的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彩斑斓,一切都淹没于璀璨缤纷之中,好似奢侈地镀上了各种金亮的涂料痛苦的眼泪从我眼中滑落,艰难的最后一口气从肺部和口中溢出一切都沉浸在了神秘的寂静之中。 现在我能看见自己的灵魂轻轻地脫离了躯体,被捧在阿兹拉尔的手心里。我藌蜂般大小的灵魂沐浴在光芒之中,因为离开躯体时的颤动,它现在仍像⽔银般在阿兹拉尔的掌心中微微震动。然而我并不太注意这点,思绪沉浸于我所来到的崭新的陌生世界。 度的痛苦过后,我的內心充満了平静。死亡并没有像我所害怕的那样给我带来疼痛,相反,我变得舒服了,很快明了此刻的状态将恒久持续,而我活着的时候所感觉到的那种庒迫束缚只是暂时的从今以后,都会是这样,百年复百年,直到世界末⽇。我既没有为此感到沮丧,也没有为此感到⾼兴。我过去短暂经历过的事件,如今一件接一件,同时展开呈现在了广袤无垠的空间。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同时在发生着,就好像一位爱开玩笑的细密画家在一幅大巨的双页图画中的各个角落里画上了各种互不相关的事物一样。 mG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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